李飞骏《劈叉》《我的兄弟，土豆》《怀旧赋》赏析
李飞骏《劈叉》《我的兄弟，土豆》《怀旧赋》赏析作者/宫白云
现代诗坛并不缺少纯粹的诗人，但纯粹地批判现实并执着于终极理想的诗人，可谓少之又少，而李飞骏就是这样执着的一位诗人。他的诗，每一个词、每一个场景都超越表面的意义而指向幽暗现实、指向荒谬的世态……因此，他的诗歌保留住了最血性和真挚的情感，也保留了与卑下现世抗争的高贵。阅读他的诗歌，不仅能帮助我们找到当下正在遗失的品格，更能看一个诗人的灵魂是怎样的坚守。
他的近作《劈叉》《我的兄弟，土豆》《怀旧赋》都是属于真正的“实力”创作，对现实与情感的介入在不显山不露水的自然状态中，让人感受到“冰山”的分量。
目击中国：《劈叉》
借中国航母出航的东风
梅花风暴偷袭福佳大化防波堤
揭开了黑幕的一角
人民从梦中惊醒
PX不是微软的XP
也不是服装节露大腿的旗袍
辽东半岛的掌上明珠
不是官方认定的失足女性
岂能与定时炸弹同塌而眠
一支用饮料瓶、微博武装的游击队
高唱义勇军进行曲
与催泪弹、辣椒水壮胆的武警部队
在人民广场展开了阵地战
那条忠诚的雪纳瑞狗
都开启了人性
口叼着标语：让PX滚出大连
一个被先进性教育武装到牙齿的
强奸惯犯PX先生
被大连人民竖起的中指
劈叉暴菊
算是中国航母的一次成功演习
八月的白云擦净了冲天的怒吼
大连的天空蓝得让人心碎
在世间继续奔波的好人啊
别忘记为你牺牲的小狗
应该被追认为烈士
不，革命先驱
狗都不如的凶手
还逍遥法外
遇到街头的流浪狗
请施舍一口剩饭吧
他，或许是我们前世的兄弟
用朴素但准确锐利的语言，并赋予它们广阔而惊人的力量，并随之传递给读者或愤怒或冷峻彻骨的寒意，这是李飞骏这首批判现实主义诗歌所具备的能量。他以无畏的勇气站在揭露当下丑陋现实的最新现场。当他的诗人和批判者的身份在词源上归入同一个词根时，不需要刻意，语言顷刻间变成利器。嗖嗖的飞刀寒光四射。揭露罪恶，唤醒良知。
这是纯刀锋的声音，已缺失得太久，现在正通过老李飞刀泣血的诗歌脱鞘而来，目的不是批判，而是唤醒。我们在这刀锋的咸味中，唯一能做的除了愤怒和缄默，就是像诗人说的那样：
遇到街头的流浪狗
请你代表人类，施舍一口剩饭吧
他，或许是我们前世的兄弟
《我的兄弟，土豆》
李飞骏
你我都是土生土长的农作物
果实深埋于蚯蚓翻过的泥土里
上溯三代都是农民的孩子
祖先的梦想开出墓碑之花
我们的梦想连着低矮的坟头
土豆地瓜的血液是O型的
连皮肤都与土地一样的黄皮肤
七十年代末的县城里
少年的喉结刚刚拔节
青春痘悄悄酝酿玉米的冲动
你不敢显山，我不敢露水
你属马，我属羊
是一对黄金搭档
一起钓蜻蜓，捉鸟蛋，捅马蜂窝
我们相互给父母打掩护
你喊一声地瓜，我喊一声土豆
像加里森敢死队去斗拐，骑马打仗了
我们是一个战壕的战友
革命友谊比中苏还要可靠
我们同时自学手淫
我从新华书店买了一本
薄薄的《新婚生理卫生常识》
你手抄了一本《少女之心》
比我跑马要快一些
我们爱上了同一个长辫子
我的作文班上第一
你的纸条却快我一步
班主任朗读了你的作品
“小玲，我想干你”
而我的纸条是“晚上去你家送书”
你初中毕业就招干了
骑着县城第一辆雅马哈
风光无限地呼啸在唯一的大街上
墨镜。喇叭裤。迪斯科
青春如此嚣张，就像上海滩的老大
小玲的长发从东关飘到西关
是夜色中最嘹亮的旗帜
你请我第一次喝酒
第一次抽烟
我醉了，梦里喊着小玲的名字
后来，我稀里糊涂考上大学
用操场的尘土抹平了满脸的青春痘
从此，这个县城
被我称作故乡了
你和她仍是我梦回故乡的男女主角
我上课时接到BP机信息
回来喝喜酒。我把小玲干啦
我将半截粉笔扔在黑板上
一个长长的感叹号，啄得我心疼
后来我漂在济南
后来我漂在北京
后来你干了科长
后来你升了局长
后来我的理想从科学家
堕落为批判现实主义诗人
后来我的诗成了敏感词
后来我的ID被关小黑屋
后来你成了我诗中的假想敌
每次回家过年
你都请我喝茅台
抽软中华
后来一个将军肚拍着另一个啤酒肚
老弟用钱就说一声
后来听说你包了二奶
后来接到小玲的哭诉电话
后来你离了
后来你又结了
后来你被双规了
后来你又离了
后来，我去局子里看你
你的将军肚小了一圈
抽着我捎去的中华
你放声大哭
你叫我去看看小玲
我们手握手
几乎攥碎骨头
我喊你，土豆
你喊我，地瓜
我们是兄弟
当我读到这样的句子的时候，心中充满了被震撼的激越：“你我都是土生土长的农作物/果实深埋于蚯蚓翻过的泥土里/上溯三代都是农民的孩子/祖先的梦想开出墓碑之花/我们的梦想连着低矮的坟头/土豆地瓜的血液是O型的/连皮肤都与土地一样的黄皮肤”。“后来，我去局子里看你/你的将军肚小了一圈/抽着我捎去的中华/你放声大哭/你叫我去看看小玲/我们手握手/几乎攥碎骨头/我喊你，土豆/你喊我，地瓜/我们是兄弟”。
这是痛的、有触动力和真感受的诗句，是从灵魂、生命、感情之海里流溢而出、饱蘸着湿漉漉的生命润泽，接受人生的全部难度与强度，读之感人至深，如闻空谷绝响。在这首诗中，诗人把一代人的成长经历用司空见惯的词语解剖、挖掘、组合，有的干脆还原到词语的原初状态，犀利刚猛，却又不失分寸，恰到好处的让语言立体起来，一下子刺疼你的心脏，然后让你沉默，继而让你触摸到语言背后的良善。这个时代的生命过程就在诗人的语言瞬间展开，并深入到内心。
《怀旧赋》
李飞骏
立秋了
镜中人有些陌生
每天按时修理小胡子
不敢再蓄发明志
喜欢简单的人，简单的事
喜欢喝10元以下的二锅头
喝酒，不再频频干杯
素食，不用为肉价担忧
不想挣钱，拒绝做房奴
乐于与白菜萝卜为伴
尽可能还掉前世的债
今生亏欠的人，不妨来世再还
喜欢做减法
不理解1+1＞2
不喜欢脑筋急转弯
不喜欢读书
只用800个汉字写诗
好奇心越来越少
对人类保持悲观的态度
玩几天微博就烦
爱很少的人，也恨更少的人
能让人愤怒的事多如牛毛
让我失眠的事越来越少
但睡眠依旧寥如晨星
做事习惯慢半拍
少承诺
不好意思自欺欺人
不敢再奢谈理想
不敢独自登高望远
不再想象自己是白马王子
只想维护一头驴子的尊严
信命，随缘，亲近佛
不敢见贤思齐
但坚持日行一善
染上怀旧的陈疾
喜欢与古人为伍
偶尔，想起母亲的老人言
从来不敢说后悔
偏爱纯棉的内衣
喜欢木质的事物
喜欢做木讷的人
不想对人说爱
视爱为包袱
一个远离故乡，一生在路上的人
行李越少越好
少到只有一个
我爱的女人
诗人在《怀旧赋》中称，“喜欢简单的人，简单的事/喜欢喝10元以下的二锅头/喝酒，不再频频干杯/素食，不用为肉价担忧/不想挣钱，拒绝做房奴/乐于与白菜萝卜为伴”，似乎是在记着一个流水账，只不过这本流水账，可以从低处往高处流。这样从日常生活入手，朴素简洁，虽然没有修辞，但读完最终会发现他的语意在不知不觉中已经浸入了你的心。
李飞骏是个复杂的批判现实主义诗人，只有复杂的诗人才会对语言有超常的狠心肠，杀的杀，剐的剐，留下的反而是文字锻造的一把匕首。读他的诗读的不是大朵大朵的云，是云后面一动不动的山峰。读的是他所代表的一代人的心情，也可能是我们自己的心情。
“不好意思自欺欺人/不敢再奢谈理想/不敢独自登高望远/不再想象自己是白马王子/只想维护一头驴子的尊严”是自造的托辞，并不是放弃的理由。唯其“信命，随缘，亲近佛”、“坚持日行一善”方可抹去内心的不安。而怀旧则是以一种别样的物态突现：“偏爱纯棉的内衣/喜欢木质的事物”，最终以语言的突袭，语言的侵入来完成心中的大爱：“不想对人说爱/视爱为包袱/一个远离故乡，一生在路上的人/行李越少越好/少到只有一个/我爱的女人。”
其实诗歌只需要献出真诚，便可有从四面八方通过至诚的心互相通感着，接受着，这是星星点点的烛光汇聚在一起的自亮和照亮。
李飞骏的“怀旧赋”到最后，通篇只剩下一个“爱的女人”，旷绝的手笔表现出了一种卓尔不群的语言魅力。
可以说李飞骏是成熟的、富有个性的诗人，他的警世深邃的批判以及极端化的抒情与思考方式……都不愧是新批判现实主义的领军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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